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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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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0章

不可以。

江世安的腦海裏只乍現這三個字,他來不及再有別的思考,在這樣懸殊的選擇當前,他幾乎要情不自禁地代替薛知一做出回答。

比起薛簡被逐出師門的嚴重程度,他寧願忘卻過往的恩仇,他情願放下屠刀……他情願就這麽永遠不甘地沈眠下去,帶著滿身汙名深深沈入無盡的淵底,不要有這麽一個人俯下身去,為他身上那些腐朽的泥土挖爛手指。

但他脫口而出,四面卻無聲。江世安擡手扣住了咽喉,口中居然一道聲音都發不出來。他脊背一燙,從一股熾熱的觸感中感覺到了背後的符紙,符紙上的朱砂鮮艷至極,隨著金符生效,朱砂一點一滴地流淌下來,墜入他被血銹幹的黑衣。

薛簡輕輕地收回手指。

道長用符紙封住了他的聲音。

江世安轉頭看向他,眼中盡是不解和慌亂。他的手緊緊地攥著薛簡的衣袖,喉中一道聲音都發不出來,嘶啞的氣音穿過胸膛,塵世中一道一道的冷風混著香燭氣,豁然灌入五臟中。

……不要。

他想說這兩個字。

他想說的是,不可以,薛簡,你清醒一點……

可是江世安早就知道,薛簡一直都沒有清醒過。

在他的雙眼註視之下,薛簡擡首面對著廣虔道人,俯身叩首,一個頭磕在棋枰下冰冷的磚石之間,他說:“師爺,求您一定為他伸張真相,世上沒有人真心地幫他主持公道……文吉在世這麽多年,已經很久都沒有親人了。”

廣虔道人閉上眼,將頭轉向另一邊,握著拂塵的手愈發收緊。

“弟子不孝。”薛簡是真心實意這麽說的,他的聲音很是平靜,帶著一絲因忤逆長輩期許而生的慚愧,“薛簡不能留在太平山。”

他站起身,說了下去:“師爺,是我敗壞了方寸觀的清譽,按照規矩,請師爺召集眾人,燒帖熄香,下達鈞命……此後弟子做出任何事,都與師門無關,恩怨罪孽,只在弟子一人,若有人來討我的命,讓他們自去尋薛簡,不要再玷汙方寸觀的聲名。”

江世安豁然扯住他的衣角,但薛簡沒有回頭。

他身上是一件舊衣,這件衣衫落在掌中薄得像是要融化一樣。

廣虔道人看著薛簡的面容,長久一嘆,低道:“……癡兒。”

他轉身離去了,向門口的清知吩咐了一句話。清知道長躬身行禮,在聽清師爺說的話時,他臉上的笑容和血色一瞬間驀然消失,他聽到師爺說:“把薛簡的命香熄了,寄名帖取來,命眾人前來靜心堂。”

這是方寸觀每一位正式弟子的兩樣信物。拜師入門時,師長會為弟子插上一柱命香。這爐香每日都會有人點燃、燒盡後會再度更換,據說會寄托孩提時的一點靈思。而寄名帖則是寫上生辰八字,拜認天地為父母。

“您……”清知眼前一花,觀主的身影便忽然消失了,他轉頭看向室內的薛師兄,眼中盡是不可置信,“師兄?”

薛簡閉了閉眼,向他道:“有勞師弟了。我……日後要是有機會,我會回來看望你們的。”

他起身要走,把手伸出去。這次遲滯了一點,江世安才將手接過去。

江世安的手指有些涼,還在輕微的發抖。他緊緊地抓著薛簡的指骨,把他的手攥得發白……隨後才驚醒一般松開,指尖一點點地扣進自己的掌心裏。

他突然想起薛簡掌心的傷痕。

薛知一似乎就是這樣……在不能忍耐的時候扣緊手掌,指甲就會陷入進掌心裏,用疼痛來平息心中沸騰的澀苦。然而江世安沒有痛覺,他沒有痛覺……他感受不到。

為什麽感受不到呢?江世安腦中混亂地想,無聲喃喃道,讓我痛一點、讓我痛一點……我……

薛簡掰開了他的手指,低聲道:“我們走吧。”

江世安的反應遲鈍了幾息,牽著他走了出去。

兩人走出靜室時,天空剛剛飄起一層薄薄的雪花。人間已近四月,可就像薛簡說的……四月的山上,居然真的還有雪花飄落。一點一滴的薄雪落在江世安的眼睫、鼻尖上,沒有被融化。

雪花落在他的黑發上,沒有被融化,只隨著走路的顫動,向下掃去點點飛白。

江世安對於時間的感知有些麻木了。他來到靜心堂門前的時候,已經有一些年輕弟子被通知到,滿臉疑惑不明地聚集在這裏。其中還有幾位跟鎮明霞平輩的師長,有男有女,面色都有些不忍和憂慮,顯然是知道情況。

薛簡什麽也沒有說,撩起青衫,在門檻外、在匾額的下方,向靜心堂上首的位置跪下。雪花在這過程中被抖落,可是有更多的雪落在他身上。

江世安陪他跪了下去,在薛簡的身側。可是自從薛簡給他森*晚*整*理貼了一道符紙之後,他不僅不能言語,也不能顯露形體,甚至符紙被道長收回時,效用還沒有結束,他依舊是天地間一抹無人發覺的幽魂,只有薛簡會望向他。

薛簡將金符收回,重新疊好,伸手握了握他,輕聲道:“別害怕……只有三刻鐘。文吉,三刻鐘後你就會覆原的。”

江世安張口想要說什麽,只叫了薛簡的名字,他就停下來了,星眸凝滯地望著薛簡的眼睛,眼底透著一股被冷風吹涼了的濕潤,像是從眼球裏面開始結冰。

薛簡說:“……不要害怕。”他重覆,“很快就會好的。”

江世安咬緊牙齒,素凈的齒列發出碎顫的、磨擊的輕響,他喉結動了動,感覺咽喉似乎也被風吹得寒冷,從喉管裏慢慢上霜、成冰了。

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擠壓他的胸口,一股股的寒氣被擠壓進去、再被抽離出來,在他的身體裏無情地抽打一遍,還是那麽冷。

周圍持續著弟子們輕聲的私語。

“……薛師兄?他是怎麽了……師兄回來了。”

“小師叔?”是大吉稚嫩而迷糊的聲音,像是睡醒了被叫起來的,很快又緊張起來,“小師叔犯錯了嗎?太師爺為什麽叫我們……”

“這孩子雖然犯了些錯。”一位年長的女冠嘆道,“也不至於……”

“……師兄幾個月前就變了。”有人說,“常常來往無蹤,還到處殺人。”

“是師兄的修行出了岔子嗎?自從魔劍死後他就……”

這些議論聲隨著雪花紛紛而下。

江世安聽得久了,耳朵變得很麻木,他失去了跟每個人解釋辯解、大聲反駁的力氣。他的手指描摹著薛簡的衣袖,道長袖子上有一個清淡的花紋,是一朵雲,竟然跟風雪劍劍鞘上的紋路有些相似。

他長久地望著,腦海裏迷幻地響起生前聽到的話——

“喲,是薛道長大駕光臨,您可是廣虔道人的徒孫,方寸觀的嫡傳,你來這裏,我們哪有不盛情款待的呢……”

高堂之上,長者發須皆白,面目有些模糊,宛如一座世人膜拜的塑像。從塑像座下傳來宣判之聲,是清知道長代為傳達。

“孽徒薛簡,悖逆尊長,目無門規,破戒殺生……”

“依我看,世上的清濁黑白,只有那麽兩個人可以分清,一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薛簡,當世至清之劍……”

“濫用秘術、棄忘憫世之心;殺心日盛,有墜邪道之嫌……”

“……那他豈不是下一代的方寸觀觀主了?這個位置可一貫是武林泰鬥,備受尊重,前途無量。”

“屢教不改、知錯故犯……”

這兩種聲音在腦海中漸漸重疊了,在入夜的飄雪中歸於虛無。江世安的耳邊最後居然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了,他遲滯地擡手,才有些恍惚地發覺清知道長已經念誦完了。

一滴仿佛馬上就要凝結成冰的眼淚從他眼底墜.落下去。

鬼魂感覺不到痛,竟然會哭。

江世安擡手的動作頓了頓,攥成拳頭握了握,隨後用力地擦去眼下淚痕。他看著廣虔道人拿起那張寫著薛簡八字的寄名帖,將帖子放在爐火之上,在投入爐中之前,一貫不曾動容的觀主再次低頭,垂眼看向靜心堂外的薛簡,最後說了一句:

“小簡,我只有一句話問你。”

他要問什麽?

這似乎是最後一個轉機,江世安很想知道這個問題,他扯了扯道長的衣袖,見薛簡不動,立即起身上前,想要到廣虔道人的面前問出來,他不能說話,那麽比劃也好、寫字也好,用茶水寫字、咬破手指用血、不管是什麽方式,他要問清楚。

可他走不到那裏。

他不能離開薛簡十五步之外。

江世安闖入其中,就像是一卷冰雪忽然吹入堂中。他只能走到中途,便被強大的吸引力控制住了行動,一瞬間跪倒在堂中,他向前爬了半步,僵持著停在原地,一寸、一毫,都不能再靠近。

他終於知道薛簡為什麽要跪在那裏了。他的心思縝密,一針一線地計算著,每一針都洞穿了江世安的心口,沒有痛感,只剩夜裏呼嘯而過的北風穿過,聲聲如同嗚咽。

薛簡知道他沖過去了,也知道文吉走不到師爺的面前。

他看著面前模糊的那團影子,低下頭。

他只有二十五歲,可是卻長出了滿頭的白發。這片白發垂落在雪地上,幾乎彼此交融,他向著養大自己的長輩彎腰磕頭,回答:“值得。”

廣虔道人停住在爐前的手僵了僵,隨後松開,寄名帖投入到爐火當中,立即被炭火淹沒,燃燒起來。

值得嗎?

值得。

這就是薛簡最後的答案。

這是今年最後的一場雪,也是這場雪,帶走了方寸觀被寄予厚望的嫡傳天才,帶走了世人敬畏欣羨的那位薛道長,帶走了薛知一前半生光風霽月的一切。

……

太平山徹夜通明。一個被逐出師門的棄徒,依然有很多人前來送行。

薛簡沒有跟他們交代太久,只是托付清知師弟多多照顧羅辰,將自己身上暫有的銀錢交給了他。清知師弟搖頭推拒,一分錢也沒有拿,推脫時只是笑說:“方外之人何須紅塵錢財。師兄……薛、薛哥,你放心。對了,你下山的盤纏夠不夠,我……”

他還不太習慣舍棄薛師兄這個稱呼。

薛簡搖頭,道:“我該走了。”

清知楞了楞,道:“那大吉小吉他們,還有……還有鎮明霞師伯……”

薛簡道:“來不及道別了,我現今不是方寸觀弟子,留在山上恐怕惹人非議。”

他戴上鬥笠,只帶走了兩把劍。

下山的路途有些艱辛,江世安牽著他的手從旁引路。隨著時間推移,他被符紙消去的身形在夜晚中徐徐出現,被禁錮的聲音重新回到他的身體裏。

但江世安沒有反應,依舊埋頭帶著他趕路。

雪下了整夜,到處都是茫茫的白色。月光映照在雪地上,反射出刺眼的雪白。薛簡被這道反射而來的光灼痛雙眼,閉了閉雙目,有生理性的眼淚濡濕了眼睫。

“閉上眼吧。”江世安說。

“文吉。”薛簡擡眸看他。

“我讓你把眼睛閉上。”江世安的聲音變得冷硬了一些,薛簡卻仍然沒有聽從,他的腳步停下,雙手猛地攥住薛簡的衣領,將對方拉到眼前,一雙黑眸死死地盯著他,“我讓你不要看!你聽不懂嗎?”

一片雪花落在兩人之間,落在交纏的異色發絲的間隙。

薛簡靜靜地看著他的臉,凝視著他眉目間依稀的怒火,他說:“對不起。”

“我不是讓你說對不起,我不是讓你道歉!”江世安的聲音發啞,像是滿腔的怒火和所有力氣都灌註在其中,“你為什麽要向我道歉?!薛知一,你為什麽要道歉!你為什麽要選逐出師門,你為什麽不留在山上?!這一切都是我的事,都是我的恩怨,都是我要去調查追究的一切,跟你毫無關系!你不明白嗎?我的事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!你告訴我,你到底為我做了什麽,你還為我做了什麽啊!”

雪花在發絲之間消融化盡了。

薛簡擡手觸摸他的臉頰。

道長的指腹溫和地拭過眼下,擦去一道不明顯的淚痕。直到此刻,江世安才意識到自己有掉眼淚。

薛簡看不清,他只是憑借感覺擦掉了對方臉上的淚痕,頓了頓,說的還是:“……文吉,對不起。”

握著他衣領的手緩緩松開了。

江世安呆呆地看著他,仿佛有什麽東西隨著那張寄名帖的燃燒,紮根在了他的胸膛裏,像是樹木的根須包裹住他的心口……是什麽在供養著一道縹緲無根的幽魂留在人世的呢。

是薛知一的靈魂與血肉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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